张秃头
“凌波路亚装备”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店铺周围是货架,货架前面一排柜台,店铺在间是空的,摆放了一个大桌子,桌子周围是一圈椅子,桌子上摆放了一些钓鱼路亚之类的杂志,供来的客人翻阅。凡来此的客人,不管买不买东西,都可以坐下,吹些钓闻趣事,以聚人气。
我也是喜欢路亚钓法的,也有事无事来店里坐坐,听大家聊些神乎其神的技法和夸张的鱼获。一般都不太发言。只有张秃头到店,才能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张秃头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西服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洗。因为他姓张,又是秃顶,大家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张秃头。张秃头一到店,所有店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张秃头,你脸上又有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老板乐乐说,“拿只VIB。”便掏出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点药用虾钓了!”张秃头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在农副店买药!”张秃头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买药不是点虾,我家里有虱子…怎是点虾子”?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张秃头原来学过台钓,常打比赛但终于没有得过名次,现在又改学路亚钓法,又下岗了,也没个老婆,弄到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了。幸而能绑一手好线,便替人家绑绑线,别人给买个盒饭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常教训人,如是几次,叫他绑线的人也没有了。但他在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乐乐便从粉板上拭去了张秃头的名字。
张秃头拿了VIB,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,旁人便又问道,“张秃头,你真的打过台钓比赛?”张秃头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名次也捞不到呢?”张秃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,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也附和着笑。而且店里老板乐乐见了张秃头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张秃头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和我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会路亚吗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会路亚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路亚的手法都有哪些?”我想,台钓都钓不好的人,也来考我路亚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张秃头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将来出去钓鱼或是打比赛时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打比赛的级别还很远呢,而且我也从没想过打比赛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快慢抽顿抖摆?”张秃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这快慢抽顿抖摆里面也有很多技巧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便扭过头去。张秃头刚要细说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张秃头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我在店里闲坐,乐乐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张秃头好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几十快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好久没有来了。一个正买米诺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腿骨折了。”乐乐说,“哦!”“他总想在比赛中拿个名次,就参加了武汉淡水国际路亚大赛,这一回,竟上了条米级的翘嘴,一高兴,也是自己发昏,从石坎上摔下去了。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腿骨折了。”“后来呢?” 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”乐乐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这天下班后,我又来到路亚店,信手翻看着桌子上的杂志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乐乐,拿个亮片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扭头一望,那张秃头走了进来,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瘸着腿,又说道,“拿个亮片。”乐乐一面给他拿亮片,一面说,“张秃头么?你还欠几十快钱呢!”张秃头很颓唐的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。”乐乐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张秃头,听说你路亚得了冠军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不是冠军,怎么会摔断腿?”张秃头低声说道,“不小心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乐乐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乐乐都笑了。乐乐给他拿了亮片。他从衣袋里摸出五块钱,交给乐乐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张秃头。到了年关的一天,乐乐取下粉板说,“张秃头还欠几十块钱呢!”到第二年偶而有人问起,又说“张秃头还欠几十块钱呢!”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乐乐也没再提起。
我到现在因工作要离天武汉了,终于没有见到——大约张秃头再也不钓鱼了。
[ 本帖最后由 红景天 于 2008-7-9 08:40 编辑 ] |